青絲結縭數百年,情更長,夢已滅。
一去不返空遺憾,恨蒼天,血淚別。
飄飄渺渺似無月,憐無緣,慨萬千。
回頭遙望髮蒼蒼,淚竹調,弦已絕。
那年夏天。
◎
初入春。
「好了!」捲著衣袖,女子如釋重負,薄汗微沁,長長得吁了一口氣。
她不算是很艷麗的美女,卻氣質輕靈,尤其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美眸,靈動的眨著,菱唇不必塗上胭脂就顏色飽滿如櫻桃,她像一陣和煦的春風,給人舒服的感覺。
她是紀尋夏,一位喜歡夏天的女孩。
自雙親過世之後,她便搬到這叫偏僻的小村落,靠自己種菜賣菜維生。
「不知道今天可不可以賣完……」咕噥著,她提起竹簍,繡鞋一跨,便往市集的方向走去。
然而奇怪的是,在經過一座樹林時,竟有一陣悠揚的樂音飄進耳膜。
呃……大概是自己聽錯了吧?那座樹林八百年沒傳出聲響,怎麼會有樂音?
歪頭,紀尋夏笑了笑,又準備繼續向前行。
沒想到,那陣樂音又幽幽的傳了過來。
時高時低,有時如大海般澎湃,有時又如涓細小河般清揚,一聲一聲,彷彿是在勾引聽者走入吹奏者的情緒……
紀尋夏非常確信,她真的聽見了。
好奇心有如泡泡般從心底冒出,瞇起水眸,她躡手躡腳的走入樹林想一窺究竟。
只見樹林深處,清澈有如一面鏡子的湖旁,佇立著一位正在吹著洞簫的男人。
……男人?
眸心鎖著不解,紀尋夏的目光在男人身上上下逡巡著。
她必須承認,他是她所見過最俊俏的男人。
他的黑髮隨意的飄著,彷彿象徵著他不受拘束的個性,五官立體,尤其是那一雙深邃的黑眸,銳利黝深,讓人瞧不出他真正的想法,卻又帶著一股致命的吸引力。
而一身素雅的淡青色長衫,竟讓他有種出塵的氣質,彷彿是不屬於世間的人。
「你的洞簫吹得很好聽。」驀的,她漾出甜笑,走了出去。
洞簫聲嘎然而止,男人沒有預想中的驚訝,反而從容的將洞簫掛起。
「姑娘謬讚。」定定的勾起嘴角,上官落月頷首。
「你不是住在這兒的人吧?」至少她從沒見過他。
放下竹簍,她走近,在離他最近的一塊石頭上坐下。
他不是壞人。
不知道為甚麼,紀尋夏就是全然的相信眼前的男人,甚至有些好奇。
「的確不是。」他是有家歸不得的可憐人。
笑睨著尋夏,上官落月銳利的黑眸摻上了笑意。
這女人……就像是森林裡的小精靈,笑起來有種令人如沐春風的感覺。
難得的,他對她一點兒的防備都沒有。
「那你現在要上哪?」手托著腮,長長的睫毛眨著,她問得彷彿兩人已熟識很久。
「不曉得。」
「住哪兒?」真糟糕,這樣問會不會太失禮?別人以為她對他有非分之想……
「流浪。」望著她嬌憨的神情,他意外的發現自己竟然變得這麼有耐性。
對一個從不認識的女人。
流浪?紀尋夏毫不掩飾的瞪大眸子。
隨即,目光又開始在他身上打量著,似乎是在思考某種可能性。
然後,她開了口。
「不如,上我家吧?」
……嗄?
◎
「每天早上,你要負責拔雜草,還要幫我扛這竹簍,跟我一同上街去賣菜……」紀尋夏朝自己的衣裙上抹抹手,指著菜圃,跟昂然而立的男人解釋以後的義務。
沒有任何得不耐及怨懟,上官落月如漆星般深沉的眸子只有柔和的笑意。
這女人很有趣。
剛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看走眼,這女人其實如同他之前所見的一般負心機。
畢竟哪個女人會隨便叫一個陌生男子上她家?
結果,她只是單純的想要一個可以幫她提簍子、拔雜草的人。
她說──吃穿住都不必擔心,我有空房。也不用擔心會被說甚麼閒話,畢竟我住的是有些偏遠。
甚麼都交代得清清楚楚,卻沒問他的姓名。
難道──今天的任何一個人,都有可能被她所邀請?
想到這個可能,本來彎起的嘴角垂了下來,眼角散出一陣不悅。
「摁亨?」發出一個單音階,提醒她。
「還有關於分……」
「妳不問我叫甚麼名字?」幽幽的,他低沉好聽的嗓音聽不出情緒的傳了過來。
「呃?」眨眨美眸,她愣了一下,隨即便不好意思的輕笑起來。「也是,那你叫甚麼名字?」
「上官落月。」輕輕的,卻隱約帶著一絲霸道,彷彿要她牢牢記著。「妳呢?」
上官……?這名字……略略擰眉,她的腦海浮現了一些字句。
京城的上官世家。
這上官世家富可敵國,據說當前負責的經營人,不僅頭腦一流,武功首屈一指,那俊美的外表更是迷煞了京城裡的每一個女孩子。
不對阿……遠在京城的人怎麼可能會跑到她這窮鄉僻壤來?她暗斥自己多心。
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,這男人不是壞人,而她正需要一個幫手。
「紀尋夏。」柔軟的嗓音道出自己的芳名。
尋夏?好名字。
不自覺的,他把這名字刻在自己的心版上。
不理會上官落月,她蹲下整理著菜圃。
「尋兒。」看著那抹忙碌得纖影,他喚了聲。
「……」
「尋兒。」
好半晌,尋夏才緩緩回頭起身,環顧四周後,她蹙眉指著自己。
「妳叫我?」
「這兒也只有妳一人。」失笑,他掩不住自己對這妮子濃濃的興趣。
「也是。」咕噥了幾聲,突地,她像是知道甚麼的仰起了小巧的臉蛋。「你這個人真奇怪,大家都喚我小夏,誰像你一樣喚我尋兒的?難怪我煞時認不出來。還有,這……」種稱呼會不會太曖昧了?
然而到口的話在俊颜接近的那剎那全被吞回了肚子裡。
只見那張俊逸的臉龐不知何時得靠了過來,兩人的距離突然近的讓她措手不及,他墨黑的眸子跳動著一簇奇異的火光,唇邊泛著的是邪魅的笑容,頓時,他就像鋪了層薄紗般那樣的神秘難測……
紀尋夏無法解釋自己現在的失常。
她的心跳得好快,連呼吸也因為他的靠近而開始紊亂了起來……
「這樣很好,我喜歡特別。」停在耳畔,他灼熱的氣息隨著他的話噴吐在她雪白的肌膚上。
身子震了震,她染上層緋紅。
「你你你……即刻上工。」穩住自己,她將地上的竹簍塞給他。
在不走,她懷疑自己會休克而死。
望著她逃難般的身影,他笑得很壞心,然而端詳竹簍半晌後,他皺起了眉頭,臉色深沉,抿緊了唇,苦笑。
「這下子,總可以擋著些時候吧?至少,爹不會這麼快找著我……」
◎
月餘過去。
她不得不承認,這男人的能力真的是超乎她所想。
他可以燒的一手好菜,他的經商能力好的不得了,乍看之下似乎賠本的生意卻總在結算時有盈餘。
更令她訝異的是,他的人緣也好的令她咋舌。
不管老少,這俊美的男人永遠都掛著一副謙謙和善的笑容,永遠都找的到話題跟他們聊。
就像現在,本來應該忙碌的人兒正悠閒的坐在攤子旁專心致志的縫著東西。
「共是三兩銀。」上官落月就像一個天生的聚光體,俊顏上不改的和煦笑意無形中收買了顧客的心。
他想也想不到,自己天生卓越的經商能力竟有一天會用在這種小攤販上。
但很奇怪的,他不僅不會感到厭煩,反而有一種平淡滿足充盈心中。
現在的他,與尋兒就像一對正常不過的夫妻……
尋兒……那總讓他掛在心上的人兒。
「尋兒?」回身,眸光有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柔光。
見他踱步而來,紀尋夏連忙把自己正在縫的東西藏至身後。
「怎麼了?」
「有東西我不能看?」
「不行,秘密。」唇邊漾出一抹詭異的笑,她催促。「快快去顧攤子。」
「妳喔……」儼然把他當僕人使喚。
莫可奈何,他寵溺的拂去一綹垂在她頰邊的髮絲。「小心別曬昏了。」
怔怔的瞧著他離去的背影,她的心跳突的漏跳了一拍。
這是什麼感覺?她愣愣的撫著心口。
酸酸甜甜,甚至會因為因為他的背影而產生依戀……
這段時間,她三不五時便替他將衣服縫縫補補,他與她,就像是最契合的兩人。
有時他回來晚了,她還會擔心他是不是迷路,或者碰上了什麼麻煩……
甚至思念他。
她釐不清這種感覺,見著他時,心裡會有種莫名的安心,彷彿他就是她的依靠。
有任何好吃的,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。
難過的時候,她也只想跟他訴苦。
他說的每句話、每個嗜好,她都牢牢妥貼的放在心上。
而害相思,在這段不算短的時間,更是變本加厲。
這……究竟算什麼呢?菱唇微張,她嘆息。
變質了吧?
早在不知不覺的時候,他們兩人之間就已經悄悄變質,滲入了某種因素。
愛情。
◎
一日,上官落月照舊提著簍子,先進了廚房,便欲慢慢的踅回房中。
「落月。」軟嫩的嗓子喊住他。
「摁?」回身,她疑惑的覷著眼前嬌小的人兒。
輕輕的勾起嘴角,她拉起他的手,將一件折疊好的長衫放進他的手中。
「喏,這給你。」
擰緊俊眉,他沒做聲,把青藍色的長衫攤開。
這長衫的布料質地很好,看起來應該是上等的緞布所織成,衫上的每一針緊密的縫著,素雅而不俗氣,看得出織者的用心。
而這長衫的大小,竟然跟他差不多。
「我瞧那些長衫縫縫補補的,不如就替你織了這件長衫。」臉色有些彆扭。
她沒說出口的是,她想看見他穿上她親手織的長衫。
依舊沒做聲,但他墨黑的瞳眸卻閃過一絲異樣的光采。
指腹緩緩的摩娑布料……原來那時她忙了這麼久,就是忙著給他織這件長衫。
原來……
「你不喜歡阿……」見他不吭聲,她的表情垮了下來,水眸甚至有些淚意凝聚。「我真的……」
話還沒說完,一聲驚呼,她便被扯進一個寬厚的懷抱。
「不,我很喜歡。」緩慢堅定的,他道。
愣了一下,她笑逐顏開。「真的?」
「真的。」下顎抵著她的髮,他抱得很用力,彷彿要把她揉進骨血。
他是在感受心底那被掀起的巨大波瀾。
他甚至已經無法不承認,
他愛上了尋兒。
本來以為自己即使終老,也只能在商場上鉤心鬥角……
但他卻遇上了她。
或許早在第一次見面時,他就對她一見鍾情,不然他不會對她一點防備也沒有,甚至答應她突如其來的邀請。
因為愛上了,他總將他牢牢的惦記在心上;因為愛上了,便想要貪心的貪求更多,卻又怕她會像蝴蝶,飛離他的身邊。
她的喜怒哀樂,牽引著他的情緒。
她溫暖的笑容,也溶化那層高高的冰霜。
他對她的在乎,遠遠超過了自己所認知的。
在她面前,他可以盡情的做自己、做原本的上官落月,而不必提心吊膽的擔心算計。
她懂他,一如他懂她。
但因為某些因素,他選擇逃避愛她的事實,逃避。
但在這一刻,他卻不得不承認。
承認上官落月愛上紀尋夏。
承認……
錯過她,他會遺憾一輩子。
◎
她最近變得很奇怪。
她的眼神變得飄忽不定,最近更是常常若有所思的望著遠方。
心細的上官落月與她朝夕相處,當然也察覺了尋夏的變化。
他不明白尋兒是怎麼了,她好像故意躲避他,故意要把本來兩人的距離拉得好遠……
「尋兒,用膳了。」他喚她,卻無人回應。
奇怪了,怎麼要用膳了,反而人不在屋子裡?
心弦一緊,他踏出屋子施展輕功找尋兒。
最後,他在他們初識的那片樹林裡找著她。
「怎麼辦呢……會不會他對我其實一點感覺也沒有?」紀尋夏坐在湖畔,用手托住粉頰,喃喃自語著。
她心緒紊亂,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上官落月。
她的眼神開始心虛,萬一他知道自己對他的感覺變質成男女之間的情愛,一定會嚇到吧?
但是不試試看,她卻又不甘心……
「妳在這兒發呆?」驀的,一道磁性的聲音闖入她的思緒。
「耶?」回頭,她瞧見了那道俊挺的身影。
上前,他在她身旁坐下。
氣氛突然滯悶下來,他沒開口,她也頭低低的數著地上螞蟻有幾隻。
「你……沒有任何兄弟姐妹嗎?」深呼吸,她劃破寧靜。
「我是孤兒,雙親很早就逝世。」遲疑了一下,他答。
「摁。」又回歸寧靜。
「尋兒,妳是我在這世上最不想傷害的人。」他不是故意欺騙她。
「……摁。」訝異了一下,紅唇蠕了蠕,依舊只吐出這個字。
「我吹簫給妳聽,好不?」
「吹簫?好阿。」她想聽。
取下掛在身上的洞簫,他就唇,吹出悠揚的樂音。
這次迎著風,他吹出來的樂音似乎夾著淡淡的酸澀及孤獨,就好像一對生死相許的戀人,最後卻不能有情人終成眷屬……
她聽出來了,淚濕衣襟。
「青絲結縭數百年,情更長,夢已滅。一去不返空遺憾,恨蒼天,血淚別。飄飄渺渺似無月,憐無緣,慨萬千。回頭遙望髮蒼蒼,淚竹調,弦已絕。」一曲奏罷,他輕輕的吟出詩詞。
「我不喜歡。」她哽咽。
「哦?」
「我不喜歡最後,我不希望以後我和你會像詞裡寫的一樣……」生死兩隔,他跟她,要一起活得很久很久……
「傻瓜,人總不能長生不老的。」伸手抹去掛在她臉頰上的淚珠,他的語調滄桑。「如果可以,我希望我以後死之後能葬在這兒。」
這裡有他與尋兒的回憶。
「不要亂說。」板起臉,她訓斥。「你跟我會活得很久很久,一直一直到永遠。」
「妳……跟我一起?」壞心的閃過狡黠。
「對。我跟……」話聲嘎然而止。
她她她……她在說甚麼?這樣豈不是不打自招了嗎?
咬著唇,紅潮從耳根開始蔓延。
見著她的窘態,他只是輕笑,便從懷中掏出一根精緻的髮簪及手環。
靠近,他替尋夏插上了髮簪,將手環套進手腕。
「咦?」她愣了一下,下意識要取下髮簪。
「別動,這髮簪在妳身上很好看。」他慵懶的一笑。「算是上次妳幫我織衫的報答。」
「那這手環……」這手環透著光澤,肯定價值不斐。
「答應我,以後千萬別把它摘下來。」
「好。」撫著手環,她堅定的點頭。
「還有……」他抬起她的下顎,他一字一句清楚的道。「我只說一次。尋兒,我愛妳。」
他愛……他說他愛她!?瞠大美眸,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。
「你……」未竟的話語,全被迫吞進肚子裡。
他早一步俯身,吻住她的唇。
沒有霸道及粗魯,他的吻很輕,就像是對待一個易碎的陶瓷那樣,淡淡的,卻又充滿著繾綣柔情及憐惜。
他相信,他跟尋兒這輩子注定要相愛。
閉起眸子,她勾住她的脖子,眼角閃著粼粼水光,這一刻,她知道什麼都不用問了。
今年夏天,她找到了屬於她的愛情。
◎
冬,瑞雪紛飛。
日子還是過著,沒有什麼不同。
她想,要說有什麼改變,應該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吧!
一舉一動都流露出親暱,她認真的享受著被疼寵的感覺。
「我在想阿,要不要再給你做些新衣裳,畢竟已經入冬下雪了。」真是的,晚點去買些布回來好了。
「容我提醒,衣櫃已經放不下了。」撫額,語氣盡是調侃。
「上官落月──」揚高的嗓音響起,充滿警告意味。「現在開始拿喬了是不是?太多就當被子來蓋!」
「妳忍心我著涼?」低笑,他伸手弄亂她的髮絲。
就這樣,兩人一路笑鬧回家。
但當他們走到家門口時,卻見兩個一身打扮不俗的人徘徊著。
上官落月的身子僵硬了一下,斂眉遮住眼間的嘆息。
還是……還是來了嗎?
「兩位公子,找人嗎?」沒注意到他不尋常的變化,紀尋夏逕自上前問道。
「姑娘可住這?」
「是。」
「我們是來找少爺的。」兩人道出來意。
「少爺?我們這兒沒你說的少爺,兩位請回吧!」不客氣,紀尋夏瞬時豎起兩道柳眉,趕人。
「怎麼可能?少爺明明住這兒的。」
「沒有就是沒有。」語氣有著不耐煩。
「還請姑娘配合,不然休怪咱們不客氣。」其中一人猝然握住紀尋夏的手腕,臉色陰沉。
但就在這時,那人的手腕也傳來一陣劇痛,讓他只得狼狽的放手。
「別動她。」上官落月不知何時已然靠近,嘴角柔和的笑意全無,只剩眸中那片沁人的寒意。
「該死的,是誰……少、少少、少爺?」那人的瞠目結舌瞬時被欣喜所掩蓋。
少爺?紀尋夏不解的望向上官落月。
不是吧?落月明明就是孤兒……
正待發話,上官落月突的握住她的手。
「尋兒,妳先進去吧!屆時,會給妳一個交代的。」
該承擔的,由他承擔。
◎
交代?他到底要怎麼給她一個交代?
倚著窗櫺,她對著高掛的明月勾起了嘲諷的笑容。
她聽見了。
原來,上官落月根本不是她所認知的上官落月,他是京城赫赫有名、連皇上也懼三分的上官世家目前的負責人。
原來,他並不是孤苦伶仃的孤兒,他的爹娘都好好的在京城。
原來,他不是沒有家,他的家,甚至比她的大上數十倍……
原來,他早有了未婚妻,還是當今皇上的妹妹。
「少爺,你要躲到何時?就算是不適應有個妻子也該回來了吧?難不成你要抗旨?」
那兩人如此說著。
是阿,只有她相信、她天真的以為,兩人能夠手牽手走到老……
胡亂抹去淚珠,她克制不住心痛。
痛徹心扉。
她的真心,徹底的被他的欺騙踩在腳底下。
「尋兒?」伊嗄伊嗄的,門被推開。
她在麻木心底蔓延的痛楚,舔舐傷口。
「尋兒,其實……其實我不是孤兒,我有父有母,還是京城上官世家的負責人。」他忐忑的開口,觀察著尋夏的反應。
該面對的,總要面對。
但尋夏過於平靜的反應,卻讓他擔心。
「除了這個,你沒有別的要跟我說?」咬唇,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。
她在等他開口,開口解釋,說──
「沒有了。」黑眸閃過一絲脆弱。
「沒有?沒有?該死的沒有!」跳起來,紀尋夏扭住他的領口,再也止不住奔騰的淚。「你為甚麼不說?說你早有了一個未婚妻?說這一年,你是如此狠心的把我當玩偶耍!」
她的淚,滴疼了他的心。
「妳聽見了?」望著那張蒼白的小臉,他的心好像被狠狠的挖了一個洞。
他從來就不想娶公主,因為這樣,他才逃了……
「是阿……」倒退了兩步,她聳肩,悽然的笑了起來。「你真的很會做戲,騙了我你有什麼好處嗎?為甚麼……為甚麼要這樣對我……」
一夕之間,她構築的所有全部崩塌。
本來,她還想給她做更多的衣服;本來,她還打算要生幾個小孩,體會為人母的喜悅……
沒了,什麼都沒了。
難怪他從沒說過任何的承諾,因為給不起。
因為,他與她一直都是兩個世界的人。
「尋兒,妳還記得我說過甚麼?」扳正她的身子,他語聲低嗄纏著痛苦。
他是如此小心翼翼的去維護……最後,還是必須走到這一步嗎?
──尋兒,妳是我在這世上最不想傷害的人。
記得,他說的每一句話,她都記得。
但在此刻,她選擇遺忘。
「不記得了……什麼都不記得了……」她神色恍惚。
現在殘存的,只剩心痛。
「我對妳一直是認真的,一直是,本來我打算帶你上京的。」他握緊了她的手,此刻的他顯得有些慌亂。
尋兒的眼神,像是準備離開他……
「違背皇上的龍旨?」她揚起下頷,諷刺。
「我……」他呼吸一窒。
「你走吧……就當是可憐我吧……」輕輕的,她道。
她無法再承受更多的傷害,她必須學會看清事實。
看清──這個男人,永遠都不會屬於她。
「不會的……」上官落月握緊拳頭,眼底哀慟欲絕。「相信我,尋兒,我愛妳。」
沒了尋兒,以後的日子該怎麼熬?
我愛妳……
我愛妳……
我愛妳……
本來她最想聽到的話語,此刻在她耳中聽來,卻充滿虛偽諷刺。
諷刺她像個傻瓜,付出那麼多,卻傷的最重。
「不要再說那三個字!我不要聽!你聽懂了沒?我恨你!」咬牙,她脫下手環,塞入他掌心。「還給你,以後我們倆便毫不相干了。」
一時失神沒拿好,手環從掌心墜落而下,掉至地上,瞬時,剔透的珠玉碎了。
就像他們之間的愛情,被狠狠的剖成兩半,再也無法完整……
為甚麼?她不是答應他,無論如何都不會輕易取下的嗎?
難道,她就真的那麼恨他,決定要放棄了嗎?
蹲下身子,他動作輕柔的撿起手環,碎片扎傷了他的掌心,淡淡血絲滲出,他卻完全感覺不到。
晦深的黑眸,水氣氤氳。
「這,真的是妳所想要的?」如果她會快樂,他會放手。
對於他,尋兒能幸福快樂一直是最重要的……如果他必須離開,他也希望所有的痛,由他來承受就好。
「是。」忍痛,她轉過頭逼自己狠下心。
一切的情絲,就由她親手斬斷吧……
沒有答話,他回身,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回頭,一回頭,他一定會反悔。
一步一步的踏出房門,也踏出尋夏的世界……
從此以後,紀尋夏的世界再也不會有上官落月這個人。
再也不會有了……
紀尋夏斗大的淚珠再也忍不住,她痛哭失聲。
而她背對沒看見的,是上官落月臨走前落下的淚。
為他們的愛情……
◎
一年很快又過了,又到了白雪皚皚的冬天。
紀尋夏如往常一般,坐在上官落月的房間,手握簪子獨自發愣著。
自從上官落月走後,她便很少擺攤,大多時候都是坐在他的房間,看著窗外。
她以為自己能遺忘他的……沒想到越是刻意,回憶便越是清晰。
他說的一字一句,想一次,心就隱隱作痛一次。
沒有他,她才發現在有多依賴他。
現在的紀尋夏,就好像是失了靈魂的布娃娃,靈動的水眸早已黯淡。
「又大雪了呢……」她咕噥。
他在做什麼呢?日子一定過得很幸福吧……
想到這,胸口又酸澀的讓她差點掉下了淚。
縱使,他知道自己是最沒資格後悔的人,畢竟,是她親手……
扼殺了她的愛情。
突的,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了過來,她蹙起秀眉,將大門打開。
入眼簾的,是一位清秀的女孩子。
「妳是尋夏姑娘嗎?」她打量,啟唇問。
「是。」
「少爺有東西要給妳。」
少爺?她口中的少爺難道是……
「什麼東西?」水眸綻出光采。
婢女將一串手環遞給她。
「這……不是被我摔碎了?」她不可置信的摸著當初本應摔碎,現今卻完好如初、連一絲裂縫都找不到的手環。
「少爺重金禮聘匠人,要他們一定要修好。」
「落月人呢?他人呢?」聞言,她手顫抖,連語聲也是顫抖著。
「少爺、少爺他……」婢女囁嚅著。
「他人呢?」一股不安在心底擴散,她驚恐的問著。
「少爺……少爺他死了,就葬在離這兒不遠的樹林。」
◎
那天少爺是冒著大雪回來,受了風寒。加上自從他回來之後,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拚命的工作,終是累垮自己。少爺就好像是失去了目標……一天比一天憔悴。他每日發燒囈語時,口口聲聲念著的是妳的姓名。他甚至因為重病在床為由而拒絕了皇上的賜婚,他聘最好的匠人,吩咐他們一定要讓手環恢復原狀。我問少爺,既然你這麼想念她,為何不去找她?少爺說,妳並不想見他,他不願意見妳傷心……
失魂落魄的一步一步走近刻著上官落月名字的墓碑,她的眼中失去了焦距。
上個月,少爺臨終前,交代我們一定要將他葬在那座樹林,也吩咐我一定要親手將手環交到你手上,告訴妳,他……很愛妳。
是阿……他明明是如此的愛她,為何她卻被蒙了雙眼,放棄了與他的愛情,選擇讓自己被相思折磨,卻再也見不到他……
上官落月……那個傾盡一生愛她的男人。
跪下,修長的手指輕觸著墓碑上的字,她的眼神空洞,像是退到了只有自己的角落。
這樣很好,我喜歡特別。
尋兒,妳是我在這世上最不想傷害的人。
傻瓜,人總不能長生不老的。
如果可以,我希望我以後死之後能葬在這兒。
尋兒,妳還記得我說過甚麼?
我對妳一直是認真的,一直是,本來我打算帶你上京的。
相信我,尋兒,我愛妳。
一幕一幕,一字一句,飛快的閃過腦海。
不該是這樣的,她要他過得幸福,而不是像今天這樣再也看不見他唇邊戲謔的笑容,握不著他溫暖厚實的手……
「你知道嗎?只有你喚我尋兒。」沒有哭,她恍恍惚惚。
是他說特別,她還記得自己臉頰燒紅……
「你一定不知道,當你第一次說愛我時,我有多開心。」她的語調輕柔,說著兩人永不褪色的回憶。
「你說你愛我,為甚麼現在,卻又放我一人活在這世上?」勾起笑靨,兩行淚痕卻不自覺的滾落。
雪輕輕的一點一點覆住嬌小的身軀,淚一滴一滴的隱沒在雪中。
「你怎麼狠心?你在懲罰我吧?懲罰我不懂珍惜……」她巍巍的站了起來,髮散了,悲憤欲狂,然後又狼狽的撲跌在雪上。「你聽見了沒?我後悔了、後悔、後悔……你不是說你怕看見我傷心?可是我現在,不只傷心,心還很痛很痛……」
原來,紀尋夏的世界不能沒有上官落月。
可惜,她覺醒的太晚。
心死了,一切都失去意義。
「青絲結縭數百年,情更長,夢已滅。一去不返空遺憾,恨蒼天,血淚別。飄飄渺渺似無月,憐無緣,慨萬千。回頭遙望髮蒼蒼,淚竹調,弦已絕。」她記得,記得他吟的那首詞……「你忘了,忘記我說過我要你跟我一起活得很久很久……」
錯了,全盤皆錯。
她這個傻瓜,還以為把愛情推開,他便能獲得幸福……
絕望的輕輕靠在墓碑上,眼霧朦朧,她好像看見了。
看見上官落月寵溺的弄亂她的髮絲,看見他吹簫的模樣……
滿足的扯起嘴角,她闔上美眸。
猶記得,去年夏天,她與他相愛……
大雪紛飛,飄下了無法廝守的遺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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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為 99 年麗心文藝獎 小說組第四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