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命是台錄音機;而心,就是一捲錄音帶。在人生百年的軌跡中不停轉錄,好的壞的、臧否人物,盡也都旋進去;既然錄音帶無從過濾出單軌的聲音,那我們似乎也無從選擇單軌的記憶。人還是快樂的好,就像「無米樂」裡頭的崑濱伯,知足常樂。
過年返鄉,相信是許多人共有的經驗。我一直覺得農村的每一件事是單純而直接,往往最平凡的最吸引人。儘管都市的小孩總是顯得格格不入,但是身為一個「都市俗」,每回總能學到不少東西。
地球暖化,棗子提前結果,等到二月我們到的時候,只剩下採收完的寂靜;也許再往田裡頭走一點,會看到幾粒「珠仔」。珠仔是棗子分級包裝時最小顆而甜的,不會拿出去賣,掛在樹上就像一盞盞青綠色的小燈泡。其實,農地多半是很有趣的,可以發現不少寶貝:有一種野菜「龍葵」,用閩南語念有點像是「黑豬仔」,北部不容易看到,卻出奇好吃;對我來說,這就像土魠魚一樣,是只有過年前後才吃得到的「年節限量」。
祖父務農、種棗子。記得以前供桌上曾有過,不誇張,青蘋果般大的棗子,那時我才知道:流汗,是為這青綠色的夢。每年總有機會參與棗子分類,那機器且隆隆的動著,秤盤會很有節奏的順著一個個隔板,直到重量相等的一處傾倒;而蜜棗就滑下來了!滾落箱子時踏實的聲音,令人開心。
今年我體驗到的是接枝。清晨天未亮,祖母就出門幫忙「辦桌」、「倒捧菜」﹝閩南語譯音/幫忙端菜﹞;祖父則是一早就到田裡。我在環頸斑鳩「咕咕─咕」的叫聲中醒來,叫醒爸爸說要去看阿公。我到田裡第一件想做的是幫祖父拍照,阿公笑得很靦腆:「這老農唉!沒啥好照。」我覺得他笑得就像一個孩子。
「接枝」是一門學問,有點像是「借屍還魂」﹝這是我唯一能想到貼切而俚俗的一個詞﹞原來不要的那一株樹,結果不佳、沒力,就要把支幹砍掉,留下樹頭;接著削一根要接種的枝條,如一柄刃、如槍前的刺刀,在樹皮上刻下一個刀身的凹槽、放入枝條,用塑膠拉力帶捆好,最後還要用塑膠膜、套袋封傷口,祖父說這樣底下的氣才會上來,長好以後就是一棵新的樹了!
我嘗試接了一枝,充滿成就感,最後爸爸甚至還幫我刻上名號。在有了自己的一株小樹之後,我想我終於可以了解,為什麼總有人在古蹟上刻字。管他阿貓愛阿狗、志明愛春嬌,似乎都是藉此向世界表達自己的主權吧!
回到臺北有一段時間了,還是會在吃土魠魚時感到懷念,父親說在以前只有過年,每個人才可以有機會分著吃;每年我們要回去以前,祖父都會多買幾片魚,給我們離開的時候帶上。我想這就是一個老農,要把愛給他在外打拚的孩子,儘管木訥不擅言詞,還是希望能經由自己的給與,讓兒女感受父母的愛與關懷。北上的時候總是特別沉重,一方面是實質上真的帶走太多東西,一方面是心裡的想念;阿嬤在分離的這一天總是一早就去「捧菜」,也許真的是再見容易離別難吧!
最近在報上看到老農津貼,價碼上漲,我的心也跟著雀躍起來。我想,人生這捲錄音帶總是能播出些美妙的樂音;或許當我吃著魚,想著鄉下時光──那青綠色的夢。會有人啪一下我的頭說:「你以為每天都在過年啊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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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為 99 年麗心文藝獎 散文組第一名